以素净之心感怀那代人的精神气象

——《星水微茫驼铃远》后记

周立民 1973年出生于辽宁庄河。复旦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;2007年进入上海市作家协会工作,现为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、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现代文学馆首批客座研究员,辽宁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。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学评论工作,著有《另一个巴金》《巴金手册》《巴金画传》《巴金评传》《巴金<随想录>论稿》《精神探索与文学叙述》《世俗生活与精神超越》《人间万物与精神碎片》《翻阅时光》《五味子》《简边絮语》《冯骥才周立民对谈录》等,编有各类文献资料多种。


文/周立民 文中肖像图片由作者提供

编者按

周立民的书《星水微茫驼铃远》前不久亮相于2020年上海书展,被商务印书馆上海分馆总经理贺圣遂推荐为“十大好书”之一。本书以沈从文、卞之琳、李健吾、梁宗岱、方令孺、萧乾等六位作家、学者的人生重要片断、思想发展的轨迹为经,以他们和中国二十世纪历史之间的联系为纬,旁及巴金、郑振铎、沉樱等朋友间的交游和精神唱和,借此观照“五四”之后新文学作家的精神风貌以及他们与时代间的契合、摩擦与冲撞,反思一代文人所走过的道路,并以此为观照,探寻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之路。

这些人放在什么时代都会吐露芬芳

我默默地做了一道算术题:2013年我在《收获》杂志上写这个“星水微茫”的专栏时,这些人有多大岁数?巴金,109岁;沈从文,111岁;卞之琳,103岁;李健吾,107岁;梁宗岱,110岁;沉樱,106岁;方令孺,116岁;萧乾,103岁……年龄、阅历、识见,在我与他们之间不知隔了多少道山,站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之外,打量他们的人生和那个时代,在星水微茫中,我还能够寻到他们的足迹吗?

在这样一个喧嚣的社会中,我们是否有素净的心去感怀那一代人的精神气象呢?读他们的作品,翻动手稿与书信,听熟悉的人谈他们的趣事,我又觉得他们似乎离我们不远,他们有趣、有才情、有品格,却并非三头六臂、无所不能,他们不遥远,更不伟大——他们是对面走过来的老头儿,是在书房里与我倾谈的长者,甚至是固执地坚守着什么原则的“落伍者”。他们都是个性鲜明的人,与他们“在一起”,我总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。

其实,回过头去,看看这些人的人生,我们毫不怀疑一个说法:这些人放在什么时代,都会吐露芬芳;他们要实现和完成的“自我”是那么生机勃勃、百折不挠。从某种意义上讲,一个喑暗的时代,是因为有了这些生命的存在才显出它的光彩,而不是相反。

(2019年1月15日于竹笑居)

用文学描画他们的性格和气质

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七年前的深秋,坐在桌子前迎着阳光写这些文字的日子。《收获》杂志是双月刊,我用一个月或更多的时间看资料、做笔记,剩下的时间赶稿子。它是一个文学杂志,强调稿子的文学性,而对于这类历史写作,我向来保守和谨慎,通常都是小心翼翼地依据史料,而轻易不敢越过“雷池”。这次出书,我补充了一些细节和新的史料,希望它们能够相对客观、严谨。我是在重述这些前辈的精神风貌,在描画他们的性格、气质,而不是论断是非或研究什么学术课题,从传播上讲,文学可能是更恰当的形式。有位研究历史的教授,很瞧不起文学,他觉得文学就是咿咿呀呀地抒情。我对他的高见不置一词。我认为文学可以为天地立心,也可以让人间有情,更能让我们心智有灵、眼中有美。

从2012年秋天,到2013年的年底,我就沉浸在这样的文学氛围中。这批人与我以往的研究当然有联系,可以说,他们都属于巴金的朋友圈里人。然而,我把他们放在更大的时间背景中重读作品时,我的想法也不一样了。我惊奇地发现,他们个性各异,却在精神气质中有着那么相近、相通的地方。难怪老话讲: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。

这部稿子为什么一直没有出呢?我总存着一份私心,觉得哪怕就是写过的这些人,还有很多话题值得扩展写下去,我要把它写完。比如,沈从文,我详细地读了他的八大卷书信,觉得里面可发掘点太多了;卞之琳,我还想写他一组书话,他的每一本书都有可谈之处;梁宗岱和沉樱,我才写了他们的前半生,而他们的后半生更传奇;李健吾呢,我写他一生的困境,还仅仅是一个小侧面,还有很多可写的点。

本来,有家出版社早就说过要出这稿子,我也随口答应了,但是他们也不来催,我也忙着做别的事情,就这么搁下了。去年有一天,见到贺圣遂老师,提起手头做的事情,我谈到此稿,他立马说:稿子给我,还替我定下现在的书名。贺老师立即派了认真负责的编辑陈明晓女士跟踪追击,且有鲍静静总编辑亲自监工,让我没日没夜工作。

我怀念那些日子,吴兴路的梧桐叶落了,湖南路的蔷薇开了,巴金家花园的樱花落了,桂花的香气飘散在街道里。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,歪歪扭扭地穿行在这些街道中。每天去巴金家(故居)上班,感受到巴金那一代人的精神温暖,又聆听他女儿这一代人的教诲。

(2019年1月15日晚于上海)

不负前辈,不负岁月

在2020年这样一个特别的春天里,面对一叠校样,我的脑海里时不时掠过笔下的这些前辈和他们同时代很多人的面影。我可以称他们是智者、仁者,不过,在人群中,哪怕是站在我们面前,他们都不会显得高人一头。他们不仅不是完人,而且很容易就被找出这样或那样的缺点。或许,他们没有那么多伪装,都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。作为后来人,面对他们的著作也可以洋洋得意地挑出很多不谐和的碎骨头。可是,为什么在这个时候,我却分外怀念他们呢?是因为博大的胸怀,丰富的内心,清醒的头脑,独立的判断,柔软的情感……他们的人生忠实又生动地诠释了这些美好的词语,使之不致沦为虚空。我想,我们不应辜负前辈,也不应该辜负我们的岁月。

(2020年4月13日零点补记)

编辑:赵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