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到收秋时节,那乡愁就会涌起

我已不是一株好的庄稼

文 张艳军 

田野上的风率先改了脾性,长了力气,加了硬度,有了金属般的质感。它把烤了一季,热气腾腾的蒸笼向南推了推,露出了蓝的天,清的溪水。还顺手拾起把小锤子,叮叮当当地凿起来。花生的叶边被凿枯了,看上去,像给叶子镶了一圈不太美观的边边儿,还在一丝一扣地向里边发展。黄豆的叶子被震掉了,厚厚的铺了一地,只剩下光溜溜的秆,挑着无数风铃似的豆荚,迎风,哗楞楞的响。貌似硕大的玉米显然被敲疼了,咧着嘴,呲着牙,就差叫出声来了。还有草啊树啊,身体里的那些绿都被赶到了叶子上,稠稠的,几乎要滴下墨来。

这时候,秋收开始了。

在家乡,人们习惯上把秋收叫做“收秋”。简单的两个字,一颠倒,看上去,很随意,内里却寓意深刻。淳朴厚道的乡亲们,虽然日夜生活在农家院落,耕种在田间地坎,却也是心胸敞亮,怀揣梦想。他们不光想收回来地里的庄稼,还想把整个丰硕多彩的秋天也收回来,藏在家中,装在囤里,守在身边,然后慢慢地欣赏,细细地咀嚼。

清晨,天刚蒙蒙亮,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敞开了,人们纷纷涌向村外。村外是大片大片的庄稼,矮的是花生,高的是玉米,在熹微的晨光中,清洁如玉,静若处子。它们就像远归的孩子,正在等着母亲把他们接回家。沟畔地头偶尔有几棵高大挺拔的杨树,沉默无言。在这个季节,它们注定不再是吸引眼球的风景,而成了无人问津的看客。

最先去的,往往是男人。男人到了地里要先犁花生。父亲起的是不晚,但是,莫道君行早,更有早行人。现在,家不再是那个小院,那盘灶台,那热乎乎的炕头,而是这田野,这流金淌银的庄稼地。名义上的家,只不过是累了歇歇脚,困了解解乏的地方。

清晨,花生秧湿漉漉的,浑身披着水,像夜里下过雨,每片叶子上都擎着一丸露珠,晶莹剔透,赛珍珠。脚一  进去,它们又像一群淘气的孩子,忽的被惊醒了,噼里啪啦地全跳向你的裤脚上、鞋面上。不过,父亲自有办法。他拿出早准备好的两片塑料布,绑在腿上,一直耷拉到地……地被犁开了,泥土像波浪似的涌向一边,露出了下面白白胖胖的花生。

母亲随后到了地里,也不说话,从地头开始捡花生秧。母亲一会儿蹲着,一会儿又弯着腰,不停地变换着姿势。长年累月的摸爬滚打,使母亲落下了腰疼的毛病,母亲通过变换姿势,来缓解疼痛。即便这样,母亲手底下的活依旧敏捷,干净,整齐。每年,我也会回去秋收。开始,我和母亲并排着,渐渐地,我被落在了后头。我心里暗暗使劲,想追上母亲,可是,不管我怎么追,也追不上。我羞愧不已。

我已不是一株好的庄稼,我的脚已陌生了这片土地,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庄稼离我已渐行渐远;倘若这片土地还肯接纳我,收留我,我也只不过是一株没有出息的蹩脚的秕谷……

那个披着麻袋的少年

文 岳明

云高气爽,月光皎洁,秋风习习,稍有些凉意,不过也是恰到好处。

忽然间,仿佛看到远方一个少年,身上披着一个空麻袋,坐在角落里的玉米秸秆上,望着玉米地里一排参差不齐的袋子出神。这是一家人劳动一天的成果,母亲和妹妹已经回家做晚饭,父亲正在忙着找车拉玉米。自己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看着这些玉米,嘴里吃着月饼。

儿时的秋天,乡亲都叫“她”大秋,因为那时候地里的庄稼全靠牛车或者马车拉,种植的庄稼除了玉米和谷子外,还有高粱、大豆、土豆等等,收拾起来琐琐碎碎,一家人要足足忙乎小一个月。这时学校也会放六七天秋假,因为老师们也要回家收秋。

收秋最累的当数收玉米,晨雾还没褪去,便被父亲薅了起来。揉着惺忪的眼睛吃过早饭,一辆小拉车,几只编织袋,几个筐头,一路上,青草叶挑着露珠,踢踢踏踏,一脚泥泞。

家里种八九亩地的玉米,眼前是一片片望不到边的玉米地,往手心吐口唾沫,左手握秆,右手挥镰,手起刀落,咔嚓、咔嚓的镰刀声过,玉米秆带着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分两行并排躺在田中,一直从地的这头延伸到地的那头。手心磨出血泡,手背、胳膊被玉米叶子划出斑斑血痕,汗水流到伤口上钻心地疼……中午一般是不回家的,金秋忙月将就一顿午饭。太累的时候,躺在玉米秸秆上舒舒腰、展展背、看看天空。

割倒了玉米秸,还要把玉米掰下来,玉米皮上还带着露水,摸一把,一手水。掰开黄色的皮,颗粒饱满,一行行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棒子上,太阳底下一照,像玛瑙似的,泛着晶莹剔透的光。有时还要熬夜剥皮,一来防止发霉影响了玉米的色相,卖不上好价钱;二来怕秋雨不期而至。雨水一旦泡了玉米,那秋季的收成基本算黄了。所以,秋收夏忙,虎口夺粮。

中秋过后进入打场的旺季,最繁杂就数谷子,在地里用镰刀割倒、打捆、装车,拉回场院里垛好。接下来就是掐谷穗和摊场。掐谷穗是个技术活,邻家几位婶娘都会来帮忙,弯弯的掐谷刀上下翻飞,半天的功夫谷穗已经堆成了小山。摊场是力气活,用四股叉把掐好的谷穗,好像摊煎饼似的,匀匀溜溜地摊开,不能薄也不能厚,以便晾晒。晒干后就进入打场阶段,大人们抡着连击(一种工具),谷糠飘飞。谷子在敲打下谷粒迅速脱离后,便用木锨开始起场、堆场、过筛,把谷叶子、秸秆棍子等等杂物清理干净,堆成一个大堆。谷糠非常珍贵,那是肥猪的主要饲料,一丁点都舍不得浪费。

打完场,意味着收秋结束,田野里的金黄就被铺进了各家院子里、房顶上。收秋是庄稼人最苦最累却也最幸福的时光,接下来生活的节奏便开始放慢,晚上没事的时候,有很多人嘴里叼着烟卷,东家西家串门,互相问道今年的收成咋样,你家今年一亩地谷子打多少斤,我家的玉米特别成。

十几年的光阴从指间倏忽划过。如今的秋收机械化程度大大地提高了,过去那种忙碌热闹的秋收场景不见了,但那些已经泛黄的记忆依然压在心底,留在心间。

编辑:姜贇